□阎连科
生命与时间是人生最为纠结的事情,一如藤和树的缠绕,总是让人难以分出主干和叶蔓的混淆。当然,到了秋天到来之后,树叶飘零,我们便可轻易认出树之枝干、藤之缠绕的遮掩。我就到了这个午过秋黄的年龄,不假思索,便可看到生命从曾经旺茂的枝叶中裸露出的败谢与枯干。
朋友田原从日本回来,告诉我了一个平缓而令人震颤的讯息,他说诗人谷川俊太郎最近在谈到生命与年岁时说道:“生命于我,剩下的时间就是笑着等待死亡的到来。”由此我想到,于一个作家而言,关于时间、关于死亡、关于生命,可从三个方面去说:一是他自然的生命时间,二是他作品存世的生命时间,三是他作品中虚设的生命时间。
自然的生命时间,人人都有,无非长短而已。正因为长短不等,有人百岁还可街头漫步,有人早早夭折,如流星闪逝。这就让活在中间的绝大多数,看到了上苍对人的生命的不公,并因此产生出活着的无边欲望和对死亡莫名的恐慌。我就属于这绝大多数中最为典型的一个。在北京,最怕去八宝山那个方向。回老家最害怕看见瘫坐在村口晒太阳的老人。十几年前,我的同学因脑瘤去世,几乎所有在京的同学,都去八宝山为他送行,唯独我不敢去那儿和他最后见上一面。可是结果,大家去了,在伤感之后,依然照旧地工作和生活,而我却每天感到隐隐的头痛头胀,严重起来如撕如裂,于是怀疑自己也有脑瘤。整整有半年时间,我不写作,不上班,专门托亲求友,去医院,找专家,看脑神经、脑血管和大脑相关的各个部位,各种CT和核磁共振的片子拍得有一寸厚薄。直到最后在北京医院求见了一位八十多岁的脑瘤专家,他说你的头痛头胀,还是颈椎增生所致,回家按颈椎病按摩去吧。
实话说,我常常为死亡所困,不愿去想人的自然生命在现实中以什么方式存在才算有意义。比如写作,起初是为了通过写作进城,能够逃离土地,让自己的日子过得好些。后来,又想成名成家,让自己的生命过程和周围的人有所差别。可到了中年之后,又发现这些欲望追求,与死亡比较,都是那么不值一提。
现在,弄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继续写作,我就对人说:“写作是为了证明我还健康地活着。”我不知道这句话里有多少幽默,是否准确,只是觉得很愿意这样去说。因为我不能说:“我写作是为了逃避和抵抗死亡。”那样会觉得太过正经。可我把死亡和写作,把一个人的自然生命和文学联系在一起时,我实在找不到令我和他人都感到更为贴切、更为准确,又更为可信的某种说辞。我常常在某种矛盾和悖论中写作。因为害怕和逃避死亡才要写作,而又在写作中反复地、重复地去书写死亡。
如果把人的自然生命视为一条某一天开始流淌、某一天必然消失的河流,于作家、诗人、画家等而言,从这条河流会派生出另外的一条河流来,那就是你活着时创作出的作品的生命时间。一个作家之所以要继续写作,源源不断,除了生存的需求,从根本去说,他还是相信,或者侥幸自己可以写出好的、乃至伟大的作品来。如果不怕招人谩骂,我就坦然我总是存有这样侥幸且莽撞的愿望。但我也知道,这些常常是事与愿违,如同一个一生长跑的运动员,到死脚步都在众人之后,你的冲刺只是证明你的双脚还有力量存在,证明你在长跑中知道掉队但没有选择放弃和退出。如此而已。
有一次,博尔赫斯在美国讲学,学生向他提问说:“我觉得哈姆雷特是不真实的,不可思议的。”博尔赫斯对那学生道:“哈姆雷特比你我的存在都真实。有一天我们都不存在了,哈姆雷特一定还活着。”这件事情说的是人物的真实和生命,也说的是作品的永久性。但从另一个侧面说,探讨的是作品和作品中的内部时间。作家从他的自然生命之河中派生出作品的生命河流。而从作品的生命河流中,又派生出作品的生命时间。作品无法逃离时间而存在。故事其实就是时间更为繁复的结构。换言之,时间也就是小说中故事的命脉。故事无法脱离时间而在文字中存在。时间在文字中以故事的方式呈现是小说的特权之一。
我愿意努力的,就是让时间恢复到写作与生命的本源,在作品中时间成为小说的躯体,有血有肉,和小说的故事无法分割。我相信理顺了小说中的时间,能让小说变得更为清晰。在理顺之后,又把时间重新切断整合,会让批评家兴趣盎然。可我还是希望小说中的时间是模糊的,能够呼吸的,富于生命的,能够感受而无法单单地抽出评说晾晒的。我把时间看成是小说的结构。之所以某种写作的结构、形式千变万化,是因为时间支配了结构,而结构丰富了故事,从而让时间从小说内部获得了一种生命,如《哈姆雷特》那样。
人的命运,其实是时间的跌宕和扭曲,并不是偶然和突发事件的变异。我们不能在小说中的人生和命运里忽视时间的意义。时间在从根本上在左右着小说,只有那些胆大粗疏的写作者,才不顾及时间在小说中的存在。理顺时间在小说中的呈现,其实就是要在乱麻中抽出头绪来。所以,我说“时间就是结构,是小说的生命”。
我用小说中的时间去支撑我的作品,用作品的生命去丰富我自然生命存在的样式和意义。反转过来,在自然生命中写作,在写作中赋予作品存世呼吸的可能,而在这些作品内部虚设的时间中,让时间成为故事的生命。这就是一个作家关于时间与死亡的三条河流。生命的自然时间派生出作品的存世时间。作品中的虚设时间获得生命后反作用于作品的生命;而作品的生命,最后才可能让一个作家在年迈之后,面对夕阳,站立高处,可以喃喃自语道:“生命于我,剩下的时间就是微笑着等待死亡的到来。”6